你是哪里人心情日記
自從離開故鄉(xiāng)之后，四十多年來，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，那些初次相識的朋友都會不約而同地問我：“你是哪里人？”
我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：“我是海南人。”
緊接著他們又會提出許許多多，各式各樣有關海南的問題。在他們眼中，我儼然成了海南的“百科全書”或“全權代理�！边@當然只是我的一種感覺。但這種感覺卻并非憑空而生，以我這幾十年在異地他鄉(xiāng)漂泊的經(jīng)歷，我確實感覺到，我們這些流落異鄉(xiāng)的游子，時時刻刻都和故鄉(xiāng)同呼吸共命運，被緊緊地“捆綁”在一起而難以分離。
五十年代初，我才十七歲就離開故鄉(xiāng)遠赴北京讀書。初出茅廬的我，許多方面都固守著海南的生活習慣而難以入鄉(xiāng)隨俗。首先是一口濃重的海南腔的“國語”北京人聽不懂；然后是光腳穿拖鞋進商店逛大街令北京人看不慣；到澡堂里“沖涼”，別人都把衣服脫得精光泡在池子里，唯獨我硬是穿條襯褲在池邊用水沖洗而成了“眾矢之的”；最令北京人驚嘆的是，數(shù)九寒天滴水成冰，可我仍像在海南時一樣，把毛衣穿在里面，外面套一件薄薄的白襯衫……。這便使我在北京人眼中成了“異數(shù)”（猶如今天的“另類”）。由此又進一步“誤導”他們“歪曲”了海南人的形象：敢情海南人是這副德性！難怪一聽說我是海南人，許多人都感到新鮮和好奇。自然，這同時也表明，那時的北京人對海南非常陌生。
過了若干年，到了電影《紅色娘子軍》放映的時候，情況就有點不同了。當別人知道我是海南人的時候，便常常會豎起拇指說：“你們海南的風景真漂亮�！被蛘咴偌右痪洌骸澳銈兒Ｄ系呐苏娌缓唵�！”，好像海南只有風景加“娘子軍”。這當然又是一種誤解。而這種誤解的發(fā)生又是出于人們對海南所知甚少。那時的海南，基本上還是一種封閉的狀態(tài)，與外界極少交流溝通，來往也不方便，人們只是從電影上看到過那里的大海、漁船、珊瑚和椰子樹，似乎這就是海南了。我身為海南人，雖然很想予以糾正和解釋，但又礙于故鄉(xiāng)的貧窮和落后而難以啟齒，不便多說。
后來又聽說了新編歷史京劇《海瑞罷官》，心想可以借此為海南和海南人炫耀一番的。但它很快便遭到了“全國共誅之”的滅頂之災，我當然也不敢再以海瑞的同鄉(xiāng)自詡了。
我去過東南亞一些有海南人居住的國家，當?shù)氐娜A人作家朋友也喜歡問我：“你是哪里人？”當知道我是海南人的時候，也常常會有一種共同的反應：“你也是海南人么？”我不懂那“也是”是什么意思，是說天底下海南人太多了，現(xiàn)在又多了我一個？或是說海南人有什么與不眾不同之處？后來他們又列數(shù)當?shù)匾恍┖Ｄ霞拿耍▋S領、富商、官員、學者、作家……），并問我是否知道和認識？我這才明白，在海外華人社會中，海南人向來以勤勞刻苦艱苦創(chuàng)業(yè)而著稱。這“也是”二字便分明表示了他們對海南人的好感。我固然不敢與那些名人們并論，但此時此刻，也確實因為有這樣的同鄉(xiāng)而感到有幾分自豪。
自從海南建省，特別是成為大特區(qū)之后，外地人對海南的認識和了解加深了，他們對海南的看法也有了變化，不再像過去那樣無足輕重，更多的是充滿熱情的贊美和向往。一時間，海南竟突然成了另一種意義的“寶島”，人們如潮水般地涌去那里掘“寶”。于是，一些新朋友知道我是海南人時，那神情和目光便有些異樣：你的故鄉(xiāng)那么好，你當初為什么要離開故鄉(xiāng)？現(xiàn)在為什么還不回去？一些老朋友也問我：眼看海南的面貌日新月異，許多海南人都“發(fā)”起來了，你不后悔當初離開故鄉(xiāng)？這其中也有些人會開幾句并無惡意的玩笑，什么“到了海南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身體不好”之類，無論如何，這都表明現(xiàn)在的海南在人們心目中已有了與往日不同的地位和影響，也有了份量。即使是那些對海南“另眼”看待者，我也不想否認，那也是一種對海南的'特別關注的目光。
還記得前些年曾從楊東平的《城市季風》中讀到過這樣的話：“對自己家鄉(xiāng)的尊崇和偏愛這種鄉(xiāng)土感情，恐怕是人類最基本、最久遠的情愫之一�！蔽蚁胙a充的是，相對于其他地方的人而言，這種感情尤以海南人為甚，而且其表現(xiàn)形式也有些不同。譬如說，同樣是回答“你是哪里人？”這個問題，北京人總使人覺得有點“生怕被別人冒充了”的自負；就好像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，似乎天生來就“目空一切”；而廣東人更喜歡擺出一副“大佬”的架勢，大驚小怪地：“哇！我講話你還聽不出來？我是廣東人啦嘛！……唯獨海南人回答時比較坦誠老實，還帶著幾分謙虛，極少夸夸其談甚或招搖惑眾。
情況比較復雜的是我的兒孫們。當有人問起“你是哪里人？”時，他們所面臨的往往是一種“兩難”的困惑和選擇；按傳統(tǒng)觀念，當然應該說是海南人；但實際上，他們卻出生并成長于上海，早就把自己當成“上海人”了。同樣的情況也出現(xiàn)在那些在海外定居的海南人的家庭中。不過，我注意到他們的子女在向別人做自我介紹時（書面的或口頭的），都不會忘記加上這樣的說明：祖籍海南。這便明確了海南是自己的“根”的所在，自然就延續(xù)了自己和故鄉(xiāng)那種不可變更也不可割裂的血緣關系。相比之下，看來還是海外的海南人對故鄉(xiāng)的感情更深也更真。這是頗令我們這些生活在國內的人們自愧不如，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。
可以肯定的是，“你是哪里人？”這樣的問題我今后還會遇到，我當然還是會像過去一樣地回答：“我是海南人”。但也許因為這樣的問答已經(jīng)太多了，久而久之，便有點麻木和不以為然，但同時也不免有點心虛：離開故鄉(xiāng)這么多年了，我還算個海南人么？如果還承認自己是海南人，就不能僅僅停留在口頭上，似乎更應該為故鄉(xiāng)做點什么；最起碼是要縮小由于相隔時間太長而造成的與故鄉(xiāng)在感情上的距離。于是，便有了這篇零零碎碎的回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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