沖出混沌作文

　　眼睛近視已有些時日了，斷斷續續地拖了三兩年，直到最近，連黑板上的字跡也不能辨得分明，不得不膽怯地同父母到店里去配副眼鏡。

　　我天生是怕戴眼鏡的，倒也不是嫌這檔子太麻煩，卻是怕怒氣沖沖地對我。他常是用力地拍著我的胳臂叫我坐正些，狠狠地說：“坐正嘍，戴了眼鏡你一輩子也摘不掉——到時像是個瞎子似的什么都看不清。”一來二去，我不由得覺得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是這世間最沉重的。所以每逢體檢的時候，我的心都是急促地快要飛出去似的，指尖又涼，身子不斷地打著寒顫。發著白光的視力表，干凈的鏡子，一只一個個傳下去的瓷勺子。我現在一閉起眼，仍能見到那時的光景，只不過幻境里，只有我一個人哭哭啼啼地揮動著手臂。向上的E，向下的E，向左的E，向右的E。

　　我有點吃力地推開康妮厚重的，尾隨而來的聲音都被剪斷，關在充盛的馬路上。四下里是一排排擺起來的眼鏡，它們躺在干凈的櫥窗里，沉默地等待著人們將它們選走。眼鏡的樣式似乎照前些年里更要翻新，花樣多半是顯在鏡腿上的，有紅的黃的綠的各樣不同的鮮亮的顏色。有的則是在深些的素底上刻著花兒一樣的紋路，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是，是在鏡腿上點著一兩團霧氣似的綠色，使人想起春天染綠了的水流起來的溫潤。還有的，是在鏡腿上鏤空出幾朵花來，白色的襯著粉色，素氣又優雅，生生像是耳朵外探出一枝花來。我走動著來回端詳，心里還是有些不快的滋味：逃躲了這么些年，我終究還是回到這樣的里來了啊？我的眼睛，再不能獨自懸在鼻子上了。

　　待到來了，直說著先驗光，我便被店長帶著一徑到驗光室去。我的步子又沉，身子卻輕飄飄的，我擔憂而慌張地坐在最深處的椅子上。“戴上，別瞇縫眼睛，看見了么？”這些話是生硬的，一并落在我已亂了的心上，更像是針扎似的疼。那些刻在發光體上的，只有黑乎乎的一團，像是所有的E字都憑空蒸發掉，逃到一旁坐看我的笑話。我急得要哭出來了，竭力地想要從空氣里抓住它們，這時揮動起胳臂來，也只有遲疑只有絕望了。我和這些字母之間，像是遠隔了千山萬水，隔著重重的霧氣，再怎樣掙扎也是無法抵達。可是我分明地知道，把字母指給我的人在嘆息，身旁的店長也在微微地發出些太嚴重了之類的話。可是最后的225度卻是讓我安下心來，自然地，我如此地拖了這么多年，只這些度數，是件讓我快慰的事。

　　我戴著輕巧的眼鏡小心翼翼地在驗光室里走動，像是第一次看見這個似的歡欣——沒錯的，我這才知曉，我的眼睛之前是活在怎樣的灰蒙與蒼茫里。每一張臉上的輪廓，每一個細小的字跡，這些從我生命里消失了大半時光的，一齊歸回到我的眼前。原來愚昧的人并非是不追求真理，只是他們常要把自己所停留的當做是真理，以至于墮下去而無法自知了。過去的我是怎樣地無知與固執呢？我怎么甘愿地，與這些花草與這片溫潤的藍天錯過呢？

　　親愛的眼睛，我不會再揮霍你脆弱的明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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